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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ever say never

在这里,读懂中国

中山大学南校区图书馆的电梯偶尔会停在一个低矮阴暗的楼层,门打开,没有人,没有灯,电梯正对着的房间没有标识、大门禁闭,只从门缝里透出惨白的灯光。更要命的是,这时电梯指示灯不会显示任何楼层信息,不明就里的人不免惊叫闹鬼。这跟永芳堂的台阶、文学楼的正门一样,算是我大魔法学校林林总总光怪陆离的灵异故事之一。

这儿不是什么鬼域,只是二楼和三楼之间一个小小的夹层,用作图书馆的资料室,存放着1978年以來(可能还有更早的在库房)各大报每天的报纸。资料室没有窗,一排接一排发黄发脆的纸张,散发着特殊的霉味。大三的一天,我却独自泡在这里,看了一整天的报纸。

整整一天,我也只够囫囵吞枣地翻看了『八九年那个春夏之交』的报纸头版。我不仅看到了著名的『必须旗帜鲜明地反对动乱』和『北京这一夜』,还看到了以前从未读过的边角料:广场百态、时人时语。我从小读报,以往只觉得头版都是陈腔滥调,直接翻去副刊,现在才觉得陈腔滥调往往一字见褒贬、露狰狞,越嚼越有味道。这种春秋笔法算是我国文学传统,因此读者也有惊人的理解力,『乱臣贼子惧』,和解的可能被完全掐灭,距离现在不过一代人。各大报每天头版社论极其精彩,我曾幼稚地以为中央就是铁板一块,僵化不变,这些用于宣传的报纸也都千人一面。可这几个月里,各报所持态度,乃至一个报的两天,一张报纸的左上角和右下角,全都各有不同,乃至(还是春秋笔法地)互相攻讦。这短短几个月,远不是这么简单,非黑即白。再看新闻报导,这些机关报新闻报导的真实性一直为人诟病,但再离谱的谎言,却也是事实的某种反映,就好像后来人们总结的最简单的规律:反着读就对了,报纸边角料里并不高明的扯谎,恰恰提供了丰富的细节,印证被他们斥为谎言的某些事;报导的选材、描述,恰恰说明了他们想掩盖的东西。一份报纸,便是时景的缩影。

听说跟中国时政的记者们,能从每天新闻联播的领导人排序和出场时间、从中央到地方各机关报的只言片语里挖出各种门道,抓住红墙之内一天三变的风向。我这种对报纸的理解力,完全只是too simple always naive. 况且,跟89那一代年轻人不同,我们中间,『关心中国政治』并不是什么好标签,认真阅读学习机关报社论的似乎只能准备着做官的学生干部所为,民主的细节读三遍,梦呓般地念叨着宪政和国军当年才是时尚。至于谁跟谁是什么派什么帮,谁又跟谁有一腿,谁这次能上位,似乎就只能作为首都出租车司机的神侃谈资了。

但商人爱看新闻联播,爱读社论,时刻希望嗅出政治动向。因为公权力太强大,生意太容易受公共政策影响——税、汇率、投资导向,全都拿捏在政府手里。然而这个国家的公共政策制定并不透明,更鲜少参与的余地,被动地等政策公布那就是坐以待毙的完美解释。商人必须预测政策变化,趋利避害,而政策变化的先兆,就往往藏在空洞无物的意识形态宣传、味同嚼蜡的统计数字乃至各种活色生香的政治传言之中。

2007年刚毕业的我,升斗小民一枚,没有买房,没有炒股,一心写程序,再也不看时政新闻,政治却依旧找上门来,因为我所处的互联网行业,正好处在了两场运动的风口浪尖。这两场运动,一曰国进民退,整个互联网行业相对开放,国有资本相对较弱,这时也自然风声鹤唳;一曰争夺舆论阵地,盖因我们也算是广义的媒体,却又不像各机关报纸一样受严密控制,当时又是 UGC (User Generated Content) 概念方兴未艾,任何人写点东西全世界人都能看到这个概念在某些人眼里无异于洪水猛兽。权势对互联网企业打压的手法跟整治政治对手别无二致,一面指责其黄色内容和虚假广告,一面企图另起炉灶取而代之;而控制这弱不禁风的中国互联网行业,只怕更直接迫切的目的便是『争夺舆论阵地』。我偶尔见过一次某产品的过滤词表,虽然名叫『黄反过滤』,但其实里面更多的是『敏感词』,既不黄也不反,看了实在叹为观止,若说『在这里读懂中国』,这份词表便是。但就是如此堂皇壮观的过滤词表,也是无法满足有司要求的,命令删帖封禁的电话那是不会停的。

2009年,谷歌退出中国,而一位我敬重的前辈辛辛苦苦维护的小网站,也被莫名关停。他后来跟我说:『我本来不怎么关心政治的,现在也不得不关心起来』。对当时的我们来说,报纸上空洞无物的政治宣传,红墙里谁跟谁一帮一派下届谁能上位的传言,不再事不关己,而是直接关系着我们今晚会不会上焦点访谈,明天还能不能上班的切身大事。

也是在这个时候,薄熙来开始主政重庆。看唱红的场面,犹如看到僵尸复活,而打黑的新闻却能让人不寒而栗。极品年年有,今年特别多,如果薄熙来也就只是另一个政坛疯子,那也就算了,那个遥远的山城发生的事情与我无关。但是细想一下,在重庆这么大一个直辖市,一个人是无法全无民众基础地倒行逆施的。我相信『打黑』确实改善了治安,获得了民众的支持,也相信广场上唱着红歌乃至文革歌曲的人里,确实有衷心拥护欢喜的。薄在重庆之外也不乏支持者,这样的民心可用,正是社会状况的反映。而更令人担心的是北京对这个特立独行的家伙的态度,这些态度,反映在新闻媒体上——有的人大力支持,有的人却态度暧昧。薄有政治野心算是路人皆知,他当时很多外号我觉得最贴切的便是『平西王』,既贴合他发家之地,又指其储备力量之所和政治野心,没想到后来一语成谶。只需细品官媒文章就很容易明白,薄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下挟民心,上拥同党,绝非易予之辈。至于他若真顺利获得更大权力,会做出什么事来,就更无法想象了。

之后我准备出国,一些好友问起缘由,谈深了的时候,我也会告诉他们,虽然不是主因,但我确实担心中国社会不稳定,也担心2012换届不会顺利。有的朋友会劝我,反华媒体上的政治八卦别当真,我也确实很难解释我是怎么从官媒报导推出这个结论的;有的朋友则会觉得,政治斗争是高层的事用不着操心,社会矛盾政府也压得住能解决,有钱人害怕赶紧转移资产,你一无钱无势升斗小民忙活个啥呀——这个问题则确实见仁见智。还好没有朋友劝我考个公务员有个保障,呵呵。

至于后来的事,大家都知道了。薄没有上位,习大大还是笑容满面地登场了,中国当然也没有动乱。十八大新一届常委上任,各官媒城头变幻大王旗,江『主动要求』降排名,一个接一个的政治宣传campaign令人目不暇接,具体政策和行动也随之一波波袭来。官媒虽然依然完全受控,但网络时代的读者有了更大的权力,指尖轻点,畅游各大报各网站,新闻联播随时想看就看,作比较、品味道可比以往方便了很多。懒人如我,甚至想做个简单的抓取分析器,但都还没开工,江诈尸、薄开审,朱出书,大V被抓,信息量一下子就过载了。

写在薄案开审第四天。写这么长一篇不是夸耀我有多政治敏感,未卜先知,太多的人比我看得深、看得准,他们当然不会拿这么点东西卖弄,而是早早地按江总的教导,『闷声发大财』去了。近来经常被赞(或者骂)逻辑好,什么事情都非要 ABCD分析清楚,这个也只是在这个特殊的时刻『分析清楚』的记录。世界政治的潮流是公开透明,这种新闻报导看排位,字里行间找深意的功夫,应该要成为屠龙之技才对。但现在,今天,与其天天做『宪政』『新闻自由』的清秋大梦,还不如多看看官媒的陈腔滥调,多了解一下这个国家,为自己,为家人。